青芒一下子睁开眼睛，透明的青色光线将屋里的一切勾出凉飕飕的轮廓，他迷惑地坐起来。

　　“青芒！青芒！”窗外传来青芜的叫声，他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他抖一抖尾巴，却没有变成人形，昨晚又没有含丹！自从偷上艾山那晚，他就心不在焉，总是忘记含丹。

　　他对着窗口大叫一声：“等我！马上来！”又冲门口喊：“妈！”

　　蜷在床上，睡前的混乱清晰地回到眼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睡着真好，不用象现在这样，心里全是搅在一起的疙瘩。

　　妈推开门走进来，眼里有藏不住的烦恼。她看了青芒一眼，明白了，皱着眉微一张口，一颗半透明的金丹飞出来，悬在青芒额前。青芒昂头含住，迅速吞进肚里游走了一圈，重新吐出托在舌尖，妈一吸，金丹飞回她嘴里。

　　青芒直起身，尾巴一抖，回复人形。

　　“妈。”他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问，也不知从哪儿问起。

　　“不要玩得太疯。”妈却完全没注意到青芒的犹豫，转身出去了。

　　青芒咬咬嘴唇，重新变回狐形，跳出窗外，跃上一楼的屋檐，三窜两窜下到青芜面前，回复人形，问，“干什么？这么早？”

　　青芜见他这样下楼，奇怪地问，“怎么了？你老汉儿不在？”

　　变狐形从窗口下来是他们小时候喜欢玩的把戏，这事儿总是让青芒老汉儿怒不可遏，发现了就是一顿骂，长大以后他们早已不干这事儿了。

　　“管他的。”青芒说，“去哪儿？”

　　青芜就知道，他肯定会忘记。

　　“黑园啊！今天是开花第一天！”

　　每年香艾开花的第一天上午，黑园的酒不要钱，因此那天上午的黑园是全大尾城最热闹的地方，卖玩艺儿的、耍把戏的，所有趣事全都凑齐在那儿，谁都不想错过。小的时候青芜和青芒在外面逡巡过好多次，可是没束尾的小狐是进不去的，今年终于轮到他们！

　　不过，今天青芜还有别的原因比过去更盼望能快点去。

　　青芒眨了眨眼，点点头。

　　居然没跳起来？青芜怀疑地打量了青芒几眼。算了，不用问，隔会儿青芒自己会说的，自己现在哪有心思管其它事？

　　昨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下半夜，想起一早要去黑园，决心还是睡一会儿，迷迷糊糊中……

　　黑园！

　　他腾地一下就坐直了。

　　白老巴子！

　　白老巴子的名字可太响亮了。白老爷子是大尾城最会讲奇谈的狐人，有狐精说丹山下的奇谈全都是白老巴子讲出来的！这当然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全部。但要说谁比白老巴子讲过的奇谈更多，那也是不可能的。白老巴子喜欢在黑园呆着。下肚两三碗黑酒、入口三五支辣鸡爪后，他就开始讲奇谈了，听的人越多他越来劲。今天这么热闹，他一定不会错过！

　　自己真该早点想到！也许他会知道点什么！或者，他满肚子的奇谈中，有他也不知道的秘密……

　　因为进不了黑园，青芜还从来没听他讲过奇谈。今天他不光要去听，而且要去问！要问的多着呢……

　　青芒沉默地跟在青芜旁边。昨晚他急不可耐地去找青芜，现在总算见到，他又说不出口了。说什么呢？我老汉儿的尾巴是假的？光想想这事他脑袋都要炸了。怎么会有假尾巴这种东西呢？小的时候他和青芜常偷偷取笑来青芜家治尾巴的金辉，金辉那条没剩几根毛的秃尾巴简直太难看了，可至少，那还是尾巴啊，哪可能有狐没有尾巴呢？老汉儿的尾巴到哪儿去了？是生了什么怪病吗？还是出了什么意外？狐觋怎么会知道？

　　“总不可能是切菜不小心剁掉了吧。”他不禁喃喃自语。

　　“说什么？”青芜问。

　　青芒苦着脸，刚想开口，青芜忽然指着旁边低声说，“白芊。”

　　旁边的支巷里，白芊正朝巷口走来。薄薄的轻雾好象就是为她才飘来的，她的腰肢扭得一如既往的恰到好处，醒目的雪白尾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动，尖端染成粉色，束了一个复杂的香艾花结。

　　青芒只瞟了一眼就赶紧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可是却忽然有点找不到步调。他暂时忘了老汉儿的尾巴，眼前全是白芊的白尾。

　　“还有比我早的呢？”白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芒的喉头一下子紧了。

　　“嗯。嘿，你也早。”他说。

　　“怎么就你一个？你那帮跟班儿呢？”青芜说。

　　白芊妩媚地一笑，“什么跟班儿？少胡说。你们那个火妹儿呢？”

　　“火妹儿听到你这样叫她要发脾气的。”青芜笑着说。

　　青芒真希望这么正确的玩笑是自己开的，但他就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幸好这时有狐在后面叫白芊，白芊放慢步子落到后面去。

　　“大跟班儿来了。”青芜说。

　　“走慢点。”青芒压着声音说。

　　白芊和一个蓝狐很快超过他们，从旁边经过时青芒听到白芊说，“说好在黑园门口等，你去找我……”

　　“大跟班儿不听话，呆会儿二跟班儿、三跟班儿饶不了他。”青芜还在说。

　　青芒不吭声，看着白芊走远了，才呼出一口气。

　　“她多久开始把赤蕊叫成火妹儿了？哎，对了，赤蕊呢？我们不先去叫她吗？”

　　青芜眼前立刻出现赤桐的脸，不，他现在不想跟青芒说这个。他把话题岔开：“你还魂啦？”

　　“什么鬼话。找赤蕊，嗯？”

　　“约好她来找我们。我们先去把位子占了。”

　　雾已经开始散了，街上三三两两都是朝黑园去的狐。黑园门口是一条不断线的客流，隔着窄窄的一带树篱，传来鼎沸的欢闹声。

　　青芒加快步伐，不再想昨晚的事情。

　　黑园的大堂是没有墙的，清晨的新鲜空气从四面随意涌入，可是却无法冲淡大堂中热烈的气氛。闹嚷嚷的狐，快步穿行的幺师，一把夹剪敲得叮咛当啷的修尾师父，卖各种杂货的小贩，变戏法的，吹竹笛的，竟然有踩在跷起的长凳上耍顶竿的！

　　“跟青廊真不一样啊！”青芜感叹。

　　“这么大……”青芒惊讶，“好香！”

　　确实，这里浓香扑鼻，火辣辣的浓香。堂外的竹林随风摆动，绿意悠然，却似一口大锅的锅壁，围着一满锅的辛香热辣，青芒嘴里立刻被引出口水来。

　　“都没地方坐啦！”青芜眼花缭乱，似乎每个角落都坐满了狐，已经有狐在外面的竹林里安桌子了。

　　“谁说没地方？没有哪个客是黑园坐不下的。”

　　青芜回头看，接口的是个黄尾的幺师，她一边往旁边的桌子上放菜一边斜瞟青芜。

　　黑园的幺师都是女狐，她们象水一样在缝隙中流动，再挤也难不倒她们，碰上手托大簸箕兜售小玩意儿的小贩挡路，就一帕子甩过去，娇斥一声，“让道！”

　　她腰肢轻扭，对青芜一摆头，“来，我给你们安桌子，两位吗？”

　　就在这时，青芜看见一个柱子上挂着块细长的牌匾，上面写着：黑园白谈。

　　“那边，我们坐那边行不行？”他指着牌匾的方向。

　　幺师扫了一眼，“哟，真的有为了听奇谈来黑园的呀。跟着我来吧。”

　　幺师在前面开路，遇到堵死的地方就踩上旁边的凳角跳过去，青芜没有她灵活，腿被擦到，正咝咝地吸气，另一个幺师又从对面走来。青芜无法，想退开，这个蓝尾的幺师却腰肢巧妙地一摆，两臀相擦而过，女幺师眼波含笑一转，青芜脸一下热了，觉得那软鼓鼓的感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

　　终于挤到牌匾附近，黄尾的幺师停在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扬声喊道，“搬张小桌过来，这儿放一个。”

　　变戏法似的，立刻就有两个幺师抬着一张小桌挤过来。

　　“来来，错一下错一下。挨近点吃更亲热。”黄尾幺师娇声喊着快手快脚左挪一下右推一下，周围的狐转瞬间被她挨个轻松地拉起来又按坐下去，一小块空地腾出来，她把桌子安下去，又放下两张板凳。

　　“酒就不用点了，我去给你们端，你们先看下菜牌喜欢什么菜。”她从兜里掏出一叠厚麻纸放桌上，对青芜青芒娇媚地一笑，一下子就没入狐丛中不见了。

　　青芒好奇地四处看，忽然喊道，“赤蕊在那儿！”

　　赤蕊正绕着大堂伸长脖子左瞧右瞧。

　　青芒叫她名字，急切地向她招手，可是声音淹没在嘈杂中。他跳到桌上大声喊，赤蕊终于看到他。

　　她费劲地挤过来，看到旁边有张空凳子，顺手拉过来坐下。

　　“我来没找到你们，就跑到青芜家，结果我到的时候他刚刚走，然后我又急急忙忙追到青廊，又说你们刚走！黑酒呢？你们还没点吗？”

　　“点了，幺师还没——”青芒的话被一旁的骚乱打断了。一个灰狐坐在地上，周围的狐全都在哈哈大笑。灰狐面红耳赤从地上爬起来，瞪着赤蕊：

　　“你干嘛把我的凳子拿了？”

　　周围的目光刷刷都投到赤蕊身上，她一愣，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不吭声。

　　“我刚站起来你就把我的凳子拖走了。怎么回事你？”灰狐提高声音。赤蕊垂着眼睛，好象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一样。

　　“这儿，给你，算了算了，又不是故意的。”青芒站起来把他的凳子递给灰狐。

　　“没长眼睛呢？”灰狐还是气哼哼的，“嘴巴也没长？道个歉都不晓得。”

　　赤蕊不安地背过身。青芒知道她这会儿是绝对不会开口的。赤蕊在熟悉的狐面前和在不认识的狐面前完全是两回事，被陌生的狐看一眼她都紧张，何况现在那么多眼睛盯着她！

　　“你自己坐空的！屁股底下有没得凳子你都不晓得，算什么狐啊？”青芒忍不住还嘴。

　　“偷别人凳子还有理了？我算什么狐？你又算什么狐？哪儿来的野狐精——”

　　赤蕊呼地抡起凳子硬生生朝灰狐戳去，灰狐仓促一躲，又摔到地上。

　　哄笑声顿起，灰狐爬起来，脸色绯红，大声怒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小狐女，我——”

　　“动手！啰嗦什么？”赤蕊瞪眼逼上前去，尾巴硬邦邦地左甩右摇。

　　赤蕊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青芒是见过的，灰狐显然没有，他退后一步，撞上另一桌，桌边的狐们“哦哟“一声，忙乱着去抢救桌上的菜盘酒碗。

　　“干什么？翻天啦！要打跟我打！”一个粗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狐插进来。

　　“黑炽。”旁边有狐低声说。

　　黑炽低头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青芒身上，眼睛一瞪，“要打到你们青廊去打！没尾巴的！吐黑丹的！敢跑我们园子里来撒野！我两脚把你踢出去。”

　　青芒眼睛冒火，正要跟他对上，旁边灰狐叫到，“不是他！是她！”

　　黑炽头一转，顺着灰狐的手目光移到赤蕊身上。

　　赤蕊直直站着，只顾怒视灰狐，对一切恍若无觉，黑炽那么大个儿，她完全没注意到。

　　黑炽盯了她半天，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尾巴。还没等惊呆的狐们反应过来，青芒已经一拳打在黑炽脖子上。

　　“哎哟。”黑炽大叫一声，青芜使劲拉住青芒。

　　这下赤蕊终于注意到他们，她皱着眉盯着黑炽，黑炽不再理会青芒，对赤蕊说，“你的尾巴真好看。”

　　周围的狐全都屏住呼吸。青芜低声说，“糟了。”

　　赤蕊目光闪闪看着黑炽，把黑炽和其他狐都看呆了，然后她非常清晰地说，“你的也很好看。”

　　所有的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包括青芒。只有黑炽咧嘴一笑，得意地把尾巴弯到赤蕊眼前扫了一下，青芒这才注意到他的整条尾巴漆黑发亮，三根火红的条纹从尾根染到尾尖。

　　“干什么呢！她打我！”灰狐不可置信地喊起来。

　　黑炽不高兴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打不得的？”

　　灰狐的嘴半张开，象被个看不见的石头塞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一串爆笑传来，所有狐都回过头，连远处的也站起来张望。

　　在那儿前仰后合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狐，他就坐在“黑园白谈”的牌匾旁边，笑得手里端着的酒都泼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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