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继续翻十八岭。

　　十八岭的山路和青芒以前走过的都不同——既不象丹山葳蕤灿烂的花径，也不象大尾城外峰高林深的野道，更不象树船漂流过的河谷里那些石滩。这座山宽广壮实，山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山头，个个山头缓和温厚、枝繁叶茂，好象天生就是让人爬的。山径陡一阵缓一阵在林子里盘旋而上，齐整的步阶被踏得光亮适脚，一点溜滑的苔癣都没有；头顶巨乔挺直向上，既可遮蔽烈日，又漏下光斑与清风让人神清气爽；树下干燥宽阔，垫着厚厚的松针或枯叶，累了，厚叶当床，躺下就可以睡；如果走得渴了，总会发现清泉在路边冒出来，或是溪流潺潺而过，石洁如洗，捧一口喝下，清净中有甘甜的回味。

　　“十八岭是天下最与人相亲的山。”老六说。“哪个边城人小时没在这些林子里玩得忘了回家？如果是大雨过后，地上到处是又大又肥的黄脂菇，清水煮来吃也要鲜掉舌头。”

　　黑炽听了这话恨不得现在就下场暴雨，虽然没能如愿，可是也并不如何失望——一路捉松鼠逮野兔够他忙的了。到了晚上，树林里满是烤肉的香味。

　　可是很快这样的山消失了。路变得艰险崎岖，渐渐成了陡壁上一道疤痕。狭窄歪斜的石路嵌进山里，旁边只看得见如老人额头一般枯皱的阴暗山石。大树和矮树都扭曲地攀附在山岩上，不再有修长的树干和亭亭华盖，狂野的怪草勾搭在树间，充满恶意地纠缠枯瘦的枝叶。青芒和黑炽最怕灰黑的危岩中浸出水来，路变得又湿又滑，这时他们根本不敢回头，只要看一眼陡峭的石梯，就再也没有勇气挪动双腿了。到了后来，路越来越敷衍，几乎只是一串勉强可以踏脚的凹槽，可是却越来越陡直地向上升。四周冷雾缭绕，树稀叶少，青芒和黑炽气喘如牛，越走越慢。老六不断地停下来等他们，只要见他们歇脚就大声催促，其实即使他不催，青芒也不敢久歇——只要脚步一停，刺骨的冷气就透进背心。

　　这些山一重接一重，好象无穷无尽。雾散云开时，青芒瞥见群峰簇簇如鼠，一条大江在远远的山脚下奔流。他们走的路原来一直在这江边陡壁上，跟着江流上上下下——离江近时，山风狂烈，眼前尽是崩石裂岩，举步维艰；离江远时又似陷在雾林中，抬头不见顶，低头不见底。

　　第六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块突出的巨岩。雾气在脚下飘浮，聚拢时如水浪起伏，分开时露出山下深远丰富的广阔天地，美得难以置信。如果不是又累又冷，青芒简直会对这里流连忘返。

　　老六拿出几个饼子分给他们。

　　“又没有吃的。”黑炽抱怨。自从出了十八岭，这句话他每天要说好多遍。

　　他接过老六给的饼子，两口吞下，变了狐形蜷在岩脚倒头就睡。

　　青芒累得连吃都没有力气了，可闭上眼他又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变回人形坐起来。

　　黑炽正闭着眼睛舔毛，也不知睡着没有。老六却没睡，坐在岩边削一根长棍。青芒走过去。

　　“怎么？睡不着？”老六头也不抬地问。

　　“嗯。”青芒回答。

　　“我第一次走山上这条路时，舍不得睡着，就想一直看下去。”他指了指山下的宏伟图景。“现在走了总有上百次了，还是没看够。虽说沿着大水这一路各有各的好看，可哪天我走不动了，最想再看看的，只怕还是幼江这一段。”

　　青芒明白老六的感受。他的眼光顺着幼江朝无限纵深的远处看去，真是山河如画，难以尽收。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问，“盛江是什么样？寿江呢？”

　　老六歪着头想了想，说，“幼江是山的性子，盛江是船的性子，寿江是海的性子。”

　　看青芒不解地盯着他，他解释道，“盛江上船来船往，热闹地很，就像边城的大马路一样。整条江就象条稳稳当当的大船，拖着成堆成堆的货物上上下下，又老实又省心，可不象这山下的江——野马一样跳腾，再高的山也挡不住，再深的峡也关不了。”

　　“这江里没有船吗？”

　　“也有。”

　　“那我们为什么不坐船？”

　　老六呵呵一笑，“要是走水路容易，还要我们背货的干什么？船少，船资又贵，除了走熟的老船家，一般人过不了两个滩就得翻船。因为行船难，背货人才有饭吃啊。”

　　他象想起了什么，说，“这提醒我了，明天有个地方你们该去看看。”

　　他站起来把手里的棍子在地上试着拄了拄，递给青芒，“喏，下山要用。”又把之前削好的一根放到黑炽身边。

　　第二天，也是从边城出发的第七天，他们一直跟随的小径消失了，从他们脚前延伸到绝壁上的，是一条陈旧狭窄的木栈道。木板最多半步宽，还有不少朽烂的孔洞，低头一看，下方空无一物，不知多远的深谷，在烟笼云遮中若隐若现。

　　老六往里面扔了一块石头——开始还听到石头滚落的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黑炽面红耳赤地退后两步，好象看到了什么怪物。

　　“还有另外的路吧？”黑炽期盼地看着老六。

　　老六拍拍他，率先走上栈道。

　　“走，黑炽。”青芒鼓起勇气。

　　黑炽一副‘你疯了吗’的表情，死死定在原地。青芒不管他，小心踏上栈道。

　　刚走两步，一阵风吹来，青芒只觉木板轻颤，脚下摇摇欲坠。他赶紧贴紧石壁，却又觉得山势外斜，本想靠在山石上，反倒被逼得微微前倾，一眼看见自己脚尖都伸到木板外了，忙死命缩回来。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再转身正向前走，而是侧身横移双脚，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此时，他真希望可以闭上双眼，不用看见面前空阔的半空。老六早已走得不见人影，青芒觉得四周什么都没有，自己凌空而行，每一步都象要踏空……

　　“劳驾，让我过一下。”黑炽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芒弯下僵直的脖子，发现黑炽变了狐形，正神气地从他脚边擦过，还故意摆出一副惊诧的样子打量他。

　　青芒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他赶忙化狐形，顿时轻松了。黑炽看他追上来，嘻笑着跑起来，两狐你追我赶，这一次，他们总算走到老六前面了。

　　“看那儿。”老六一走下栈道就向前面指点。

　　其实不用他说青芒也早看到了：那片小山坳里有成片的孔洞，就像许多倒扣的蜂巢。

　　“兔子洞？”黑炽兴奋起来。

　　老六笑，“说不定有兔子，不过这地方叫狐洞坡。”

　　“我去看看有没有兔子。”黑炽变了狐形一溜烟冲下去，青芒也跟了下去。

　　黑炽兴致勃勃一个个洞口闻过去，寻找兔子的味道。

　　青芒打算钻进一个洞看看，却注意到洞前黑褐色的土堆里露出一段朽木，形状似乎和枯枝烂丫不一样。他伸手一提，拉出半截朽烂的锯子。

　　青芒好奇起来，仔细扒拉这个土堆，不一会儿就找出不少东西，有的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了，有的却还能勉强辨认出来：凿子、刨子、斧头……

　　他满腹疑窦地钻进洞，发现这里和灵狐舒适讲究的洞差别很大——如果这洞里曾经铺过温暖的草垫，也早已化成灰土了。但洞中内壁光洁，干燥通风，也不是全无相似之处。

　　他又另外钻进一个洞。这一个比较浅，但宽大些，洞顶盘有粗大的树根，象房梁一样。他在角落里发现几块木板，虽然也朽坏了，却还看得出大致形状。

　　当他把这块和铺栈道的木板一模一样的板子递给老六时，老六小心地用手掌绕着四周摸了一圈。

　　“有说栈道是狐精修的——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住在狐洞坡。要真是这样，我们背货人可欠他们不少啊！”

　　“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青芒惘然地看着一山坳的洞——起码有五、六个尾尖港那么多。

　　“没人知道。连相信狐精修栈道的都不多。”

　　青芒看着在洞间窜来窜去的黑炽，想象着成百上千的黑炽在这些洞中进进出出——这是怎样的盛况啊！可是如今，这里却只有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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