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栈道后路虽然还是起起伏伏，但总的来说是往下走了——每一天，他们都离大江更近。下山虽然不象前面那样艰险，却十分辛苦。幸好有老六给的拐杖，他们才跟得上他，而且没有一路摔下来。

　　翻山越岭走了十来天，他们终于到了棱楞湖口。

　　这天下午，终于看到棱楞湖的无尽波光的时候，青芒精神一振——到了！

　　“啊，水里吃的怎么说总比山上的多！”黑炽向往地看着下面的湖。

　　棱楞湖看起来无边无际，青芒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水。左右两边远眺还能看到山，往前看真是水天相接，云烟一片。

　　“棱楞湖——是海吗？”青芒想起白老巴子讲的无垠大海。

　　“海？海可比这大多了！不过这是天下最大的湖，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好多年前玉山倒下来，把盛江堵住，水把几千座山都淹了，成了这个大湖。船要划到湖那头，得五、六天。看，高登塔。”老六遥遥指去。

　　湖边那座粗塔，其实是一座六层的高阁，粗壮地立在一个坡顶，橙黄色的亮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如同纯金铸成，印着湖光山色，光芒耀目。

　　“快走。看到高登塔，我肚子就饿了。”老六领头朝山下快步走去。

　　黑炽一听有吃的，立刻跟上去。

　　下到山脚，天已经快要黑了，高登塔下的街道亮起昏黄的灯光。近了，透过宽大的窗户，清楚地看到高登塔里层层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上菜的伙计上下奔忙，香味飘得遍街都是。

　　“他们的菜闻着不错！”黑炽兴奋地吸鼻子，迫不及待大步奔去。

　　老六抬头看一眼高登塔，“什么？那儿？那儿可不是我们背茶人去的。”说着，一头钻进路边一个矮门，里面响起一声吆喝，“篓底子又来客啰！”

　　青芒跟着钻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破烂的草棚，歪歪斜斜搭靠在一起。棚下热火朝天煮着二十来个大盆，盆里黑黝黝的，看不清是什么。许多人围在大盆周围，有的坐在矮凳上，有的坐在石头上，还有蹲着的，都吃得油光满面，笑逐颜开。

　　有人大声招呼老六，青芒一看，正是边城背茶的几个人。

　　“这儿来坐，这儿来坐。才到啊？我们昨天就到了，都等你们一整天了。”他们挤出位置，又递过几双长得离谱的筷子。

　　黑炽立刻忘了高登塔，接过一双，到盆里一阵翻腾，嘴里念着，“是什么？”他捞出一大片破布似的深色东西，一口塞进嘴里，包着嘴嚼了两下，脸就开霁了，含糊不清地嚷，“唔，好吃！好吃！”

　　青芒到锅里拨拉，发现里面各式各样的东西实在多：有的象溜长的肠子和大块肝肺，有的象砍烂的鸡脚猪蹄，还有许多看起来烂糟糟的菜和香料，所有这些东西都被煮成同样的黑褐色，发出同样热辣的香味。他夹起来尝了口，发现味道极其浓辣鲜香，加上烫得不行，就象嘴里雷雨闪电交加，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老六也去盆里捞了两下，转头扬声叫，“伙计！再来五斤鱼，两斤白菜，加火！加汤！”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刚来了鲜鱼！伙计，先把汤、火加上，鱼马上就来！”

　　这回答声象从脚下传来，青芒站起身去瞧，才发现这些棚子就搭在湖边，旁边坎下就是湖。一条小船停在坎边，船上有人正把鱼往岸上的大网兜里扔。

　　“这鱼大哦！”拉着网兜的人说，看样子是篓底子的老板。

　　“可不！这么又大又肥的鱼，篓子都装不下，一捞上来就放船底拿水浸着，我紧赶慢赶赶过来，塔里的人非说死了！腥了！不要了！你说这路上都还在跳腾，怎么会就腥了？”船上的渔家听起来气得不行。

　　“他们塔上就是臭讲究！吃鱼一点鱼腥味没有，有什么好吃的？我倒不是嫌你鱼不好，你看这天都黑了，我客也上得差不多了，要是卖不完，那我不是亏大了？你先别给我了，别放了！我就要这么多了。”

　　“唉呀，店家大哥，你就帮个忙吧。这个数？行不？”

　　光线暗淡，青芒看不清他手指比划的什么。

　　“唉！你看你这老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都不好意思让你拉半船臭鱼回去了。只是我们做生意的人，那也没办法。价还是老价，我不占你这个便宜，就要这么多了，剩下的——要不你再到塔里碰碰运气？”

　　“这——这怎么办？店家，你可千万——要不，这个数，这个数总行了吧。”船上的人声音越发洪亮。

　　“你这老哥，真是服了你。好好好，我豁出去帮你这个忙……”

　　店家说着就张罗起称鱼，边称边挑出一条先拿去打鳞去腮，就在湖边的大砧板上几刀剁成大块，装进铺着白菜叶的桶里，一叠声叫伙计上鱼。

　　青芒回到锅边，木炭已经加过，一大盆褐红的汤翻翻滚滚地冒泡。伙计吆喝着小跑过来，把一大桶鱼块白菜稀里哗啦倒进盆里，边上的人纷纷笑骂着躲开。

　　“你看，没尾巴原来有这个好处。”黑炽趁乱偷偷对青芒说。

　　青芒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娘提着个大铁壶，正弯腰往客人碗里倒什么。她腰下没有尾巴，越发显得后面又翘又圆，以一种不可能的弧度划过半明半暗的空气，让青芒不光嘴里辣，心里也辣得慌。

　　女娘立起身，一眼看见青芒和黑炽呆愣的目光，迈开大步就朝这边走来。

　　她走路不象狐女那样风摇柳动，可是腰下那条弧线变换不定，让青芒和黑炽都转不开眼睛。

　　“看什么看？嘴张得跟条死鱼一样。”她恶狠狠地对黑炽说。

　　“还差三个酒碗！”旁边的人叫。

　　她腰上挂着半圈带弯柄的碗。给其他人加满酒后她取下三个，也放地上掺满。

　　忽然，她瞪圆眼睛，握拳反手就朝黑炽头上砸来。

　　黑炽吓得一缩头——她却在离他头顶一指处猛地收住拳头，撇嘴冷笑两声，施施然走了。

　　周围的人都埋头嗤笑。一个年轻背茶人小声说，“高登塔的女娘你都敢惹啊？她们可是狐精的人。”

　　青芒吓了一跳，赶紧看老六，却见他嘴角含笑，满有趣地瞄着自己和黑炽。

　　“什么——什么狐精？”黑炽激动地问。

　　“这你都没听说过？说是这里原来什么都没有，后来狐精犯了天怒，逃不过劫数，盛江涨水把躲在山里的狐精都淹死了，那些跟狐精一起过日子的人倒是躲过了，就逃到这儿来。”年轻人放低声音，“这儿的人邪门儿，厉害着呢。”

　　“胡说什么！”老六随口斥道。

　　“你别说，我看这事八成是真的。你说那个高登塔，那么大，亮光光的，就是边城的王宫也比不上，你说没有妖法怎么修得起来？这塔的样子就象中城那些高楼大屋！中城当初不都是狐精使了妖术才造出来的吗？”一个瘦脸的人斜着眼说。

　　“那不是好事吗？修那么了不得的楼。”年轻人不禁插嘴。

　　“你懂什么？那些妖精都是吸人精血才做得出这些好看的东西！”瘦脸瘪起嘴。

　　“那这些人怎么没给吸了精血？”年轻人往周围一指，“反倒还学了妖法修塔？”

　　瘦脸语塞，生气地转向老六，“这小子翻天了！还敢说狐妖是好的！谁不知道狐妖害人啊？老祖宗传下来的话都不信了！到了中城你敢这么胡说八道，看不把你——”

　　老六没吭声，旁边一个须发半白的人拖长声开口了，“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我说呢，道理是这么来的。狐妖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本事大得很！他们怎么会把我们老实人看在眼里？吸不吸精血不知道，但肯定把我们当狗当猪一样。他们是妖，不是人，怎么会给我们人做好事？再说他们弄那些事情啊，都是泄露天机的，你看不是遭报应了？幸好德帝斌皇英明，把他们赶的赶，杀的杀，要不然哪里还有你我在这儿吃鱼啊！”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赞同，笑着招呼彼此“吃鱼啊！鱼好啦！”

　　青芒和黑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黑炽忽地耸耸肩，转头回去夹起一大块鱼塞进嘴里，边吃边把鱼刺“噗噗”吐得满地都是。

　　“吃！”老六撞了一下青芒的肩。

　　青芒闻到辣香扑鼻，却毫无胃口。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青芜。

　　把锅里所有东西都吃干净以后，背茶的人回到对街一个大草房，里面铺着三排厚厚的草铺。他们都打着饱嗝懒洋洋地躺下，一会儿功夫就听到鼾声此起彼伏。

　　黑炽也加入了打鼾的行列，青芒坐起来，望了一会儿月华映照的窗外，悄悄走出去。

　　“你要去哪儿？”老六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青芒已经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了许久，老六问的这句话，也是他凌乱的心里反复问自己的。

　　他对老六摇摇头。

　　老六拍拍他肩膀，“他们说那些话听听就是了，别东想西想。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谁也搞不清楚。就象他们说兽精怎么怎么，我也算有一点是，但我只知道我是父母养大的，没什么坏心眼。我看你也一样，也不象有本事把天地翻个个儿的狐仙。别把自己当成他们说的那些本事通天的狐妖，这些事跟你我没什么关系。眼下，你遇到难处了，我能帮就帮你这个忙，你也要对得起自己，要不，谁也救不了你。”

　　老六说完又拍了他两下，转身回屋睡去了。

　　青芒想了一会儿，心中更加焦躁，抬腿信脚走去。

　　街上很黑，抬头看高登塔，也只剩下一个昏暗的影子。黑乎乎的街道上，偶尔一个旮旯或者背街深处，会有一盏昏黄的小灯，照着炉子上热气腾腾的锅，一个人在锅前忙活，几个人坐在炉前小凳上捧着碗呼呼地吃。

　　这些巷子让青芒想起无忧巷，想起青廊，想起妈老汉儿。

　　以前总盼望长大可以离开那里，离开那个狭窄、烦人、没意思的地方，然后，然后就一切都会好，会有一直向往的未来等在前面。可是现在，他纳闷，究竟什么是未来？如果还在大尾城，如今他也可以离开青廊了，他会在干什么呢？去山里打猎？顺江而下去看尽头崖的白兽和深渊？这些都是过去他想做的，现在也都做过了——远远不止，他做了好多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可是，为什么没有得意呢？为什么不觉得有意思呢？为什么心里只有彷徨和迷惘呢？以后，以后又该干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做？难道终生躲躲藏藏，在这些陌生的街道上游荡？被所有的人仇恨厌弃？

　　真可笑，唯一不恨自己的，居然是从小就打架的黑炽。

　　他又想起妈和白芊。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哪怕活一千年也见不到了，可是她们的脸却这么清晰，这么活生生地在眼前……还有青芜和赤蕊，还能见到他们吗？他们现在又在哪里？他们也茫然吗？也满心忧惧吗？还活着吗？

　　忽然间，孤独如箭，每支都正中心窝！

　　他仰头想止住眼泪，泪水却终于从眼角冲出来。透过泪水，天空明净光洁，比脚下的街道亮得多。他心中一动，召唤声忽然直抵心中。

　　月亮被高登塔挡住了，他追随召唤，穿过草房间的过道，忽然就来到湖边。眼前只有无边水光和一轮明月，银色的光辉下，大湖深邃的呼吸声隐隐可闻。

　　他不由自主开口吐出灵丹，灵丹沐浴在月华之中，缓缓转动，世间万物都随着它缓缓转动——它们凭借月光勾连交错，往来不息，灵丹如海纳百川，渐渐通透如光。一点灵犀透入青芒心中，他忽然明白自己也是这交织中的一点，他的每个感受，都被万物感受，他从不孤单，而他的存在，也如明月湖水一般，有着被万物需要的目的。

　　又渺小如草头秋露，又尊贵如天地中心，又脆薄如风中丝缕，又富有崩天裂地的伟力……

　　远处的某扇窗前，狐觋震惊地收回灵丹。

　　“我看错了。”狐觋低声自语，眼中漾起少见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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