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黄昏，还有最后一丝晚霞的余影，但麦河已经沉入昏暗之中，只有犬牙交错的岩石映在半明半昧的天空上，让河水两边显得格外嶙峋。青芒和青芜在岩石的阴影中费劲地寻找可以下脚的地方，有时紧贴着石壁，有时借助水中的石块跃过。

　　麦河边没有路，不象稻河，平坦的草岸即使在黑暗中也可以轻松行走。麦河边只有破碎的岩壁和陡立的石崖，除了一勾那一段的崖顶有房屋，往下游走，房子都避开这些崎岖的河岸，这里因此成了青芒和青芜的秘密天地。他们常常沿着崖脚攀附而行，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探究岩壁上的隙洞，寻找石缝中的小蟹。当他们满头大汗攀过一段又一段陡峭的岩壁，总是得意地觉得他们是大尾城最厉害的狐。

　　可是那天不是这样。

　　青芒憋着一股气贴在岩上攀爬，不顾指头已经磨出血，腿也累得发抖。青芜一言不发尽力跟着他。

　　他们从青廊外的崖下一直爬到接近一弯，青芒的怒气终于被满头汗水和脚疼冲淡了些。他下到河里，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上，狠狠地说，“等束了尾，我再也不回去，再也不见他。”

　　青芜在另一块大石坐下，点点头，“我们可以弄一条灵狐的船，一直往下水漂，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青芒一时忘了满腔气愤，好奇地问，“到哪儿去？你也想走？你老汉儿又不象我老汉儿。”提到老汉儿，他的怒气又升上来。他做的事没有哪件他老汉儿看得顺眼，可是骂就算了，中午他竟然当着那么多狐——

　　“你老汉儿到底为什么动手？”青芜问。

　　“骂我他什么难听的没骂过？我就小声说了句‘没尾巴的’，他就——”他摸摸自己的脸，隔了那么久还是觉得疼，“没尾巴的傻老头。没尾巴的傻老头！”他放声大叫：“没尾巴的傻老头！吐黑丹的傻老头！傻老头！”

　　发泄完了，他颓然说道，“我真的好想走！”

　　“我也想。”

　　“为什么？”青芒觉得青芜也想走是件很奇怪的事，他老汉儿又从来不骂他。

　　青芜遥望着尾尖港，说，“你觉得我想一辈子围着那几个药柜转？一辈子就给这个狐揉肚子，那个狐揉背？”

　　青芒默然一阵，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围着青廊的桌子转。”

　　麦河的水在崖下的石缝中发出奇怪的咕嘟声，各种想法追随着水声东一个西一个地冒泡，他把脚趾伸进石缝，叽咕声立刻黯哑了。

　　“卖香料给我家的黄桅说从尾尖港往下漂大半天就是尽头崖，一看到尽头崖的白兽就必须掉头，要不然就会被白兽抓住。”

　　青芜沉思着，“我听说过尽头崖的白兽，但那是什么？老虎？狼？没听过狼有白的，有一种药叫白虎骨，可能是老虎……”

　　青芒回答不出，青芜也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问，“尽头崖后面呢？是什么？”

　　“是深渊。”青芒立刻回答，这他知道。

　　“深渊。”青芜缓缓地重复，“然后呢？”

　　青芒不明白，“没有然后了，就到头了，所有水都流到深渊里面去，非常深，没有底。”

　　青芜抬头注视他，“那旁边的山呢？山又通到哪儿去呢？人世间在哪儿呢？”

　　青芒半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人世间，那是奇谈里的故事，高楼、利剑、骑着马在草上腾空飞越的勇士，可敌千军万马的英雄，这些可以在梦里找到，可以在歌里找到，可以在弥漫青冻酒香的闲聊里找到，难道也可以顺着稻河麦河或者一条踩在脚下的路找到吗？

　　他心里的咕噜水声又响起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

　　青芒还在想着尽头崖后的深渊，于是这声音就象从尽头崖后无穷无尽的深渊中升起，轻灵地铺出一条蜿蜒清透的路，悬在草木山河之上，直通到青芒的眼前，悠悠起伏着，一声声催他踏上去，许他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奇异所在。

　　青芒站起来，青芜比他更快，从他面前一跃而过。

　　两狐急切地涉水追去。

　　一弯的陡崖直起直落，走在齐股深的水中，刚转过弯他们就看见了。她坐在不远处突出到河中的一块尖岩上，一个黑色的轮廓，可是毫无疑问这奇异的歌声是她发出的。当歌声低抑时，她微微低下头，当歌声高远时，她身后尾巴也直直翘起，似一丛迎风急颤的劲草。

　　青芒和青芜呆呆站在水中。

　　青芒想再往前走几步，河里砾石硌脚，他踉跄了一下。水声惊动了她，她忽地站起来，抓过尾巴抱在胸前，朝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慌忙朝后退。

　　“不要——”青芒刚喊出半声，她已经惊叫一声落入水中。

　　惊慌之下青芒自己也摔进水里，等他踉踉跄跄扑到跟前，青芜已经把她从水里拽起来。

　　她猛烈地挣脱青芜，拖着脚退到岸边，背靠一块大石，仍然抱着她湿淋淋的尾巴，狠狠瞪着他们。

　　近看，她是一个赤狐，和青芒他们差不多年纪。她紧贴在石头上，恨不得整个躲到尾巴后面，但露出的半张脸上却没有胆怯，凶狠地瞪着他们。

　　“你唱的什么？”青芒好奇地问，“你是狐人？”

　　赤狐不回答，忽然一下子从青芒和青芜之间的空子钻出去，手脚并用朝崖顶逃去。

　　青芒惊奇地转头问青芜，“她怎么回事？她唱得——她唱得——有点象鸟是不是？”

　　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一瞬间，他已经躺在水底，赤狐跨在他身上胡扯乱打。他被水呛得拼命挣扎，等青芜反应过来把赤狐从他身上拉开，他已经吃了好几口水。

　　他狼狈地爬上岸。赤狐被青芜逼在崖边，又紧紧抱住尾巴。青芒愤怒地大喊，“你什么毛病啊？扑我干什么？”

　　赤狐朝他露出牙齿。

　　青芒伸手一把扯开她竖在身前的尾巴，赤狐立刻躬身朝他撞来。这次青芒有准备，用劲按住她的肩膀，青芜赶紧从后面把她拉开。

　　青芒和青芜把她牢牢按在大石上，都挨了好几脚，她象只被逮住的野猫，喉咙里发出‘呃——呃——’的低吼，只要一松手，不是被抓就是被踢。青芒喘着气，又气愤又无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你是不是不想别人晓得？”青芜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什么？”青芒不懂。

　　“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青芜继续说。

　　青芒惊讶地感到她停止挣扎。她看看青芜又盯住青芒。

　　青芜用腿碰了一下他。

　　“告诉什么？不告诉什么？”青芒发急。

　　“她——”青芜不知怎么说，“唱的歌。”

　　青芒看看她，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满脸不知是汗是水还是眼泪。

　　他点点头。

　　没想到，这远不是他们需要保守的唯一秘密。后来，当他们终于成了朋友，他们得知她妈是野狐精——这尤其让青芒把她当成了朋友——同时也知道了更惊人的秘密：她看不见灵丹。

　　今年他们就该采丹束尾了，如果找不到灵丹，赤蕊所有的恐惧都会成为现实，他简直不敢想会怎么样……一个没有丹的狐，还是狐吗？

　　是青芜问赤蕊能不能看到艾花，有艾花就会有丹。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艾花——艾花都在艾山上。于是青芒就想，如果先偷偷去找到艾花，赤蕊到时候不就知道丹在哪里了吗？

　　当然应该自己去，不可能让赤蕊去。

　　“我们另外想个办法吧。”青芒请求。

　　“什么办法？”青芜严峻地盯着青芒。

　　青芒毫无头绪地四处望。

　　“你真的不敢？那算了，我们就这样滑过去，赌一把。”青芜转头就走。

　　赤蕊低头急促地呼吸，猛然抬起头，昂然问，“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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