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蕊醒来，耳朵里还是一片“有人落水啦！”的呼叫声。

　　“醒了？”一个声音问。

　　赤蕊慌张地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她一边挣扎想坐起来，一边使劲眨眼。

　　“好了好了，我把灯移开了，先闭一会儿眼睛。”

　　她还是挣扎，这时她听到了她熟悉的声音，也是刚才唱诗的声音。

　　“赤蕊，不要怕。”

　　她不动了，安静下来，闭上眼，隔一会儿再睁开，坐在旁边握着她手臂的果然是她老汉儿赤桐。

　　“老汉儿！你——你怎么——你没有——”

　　赤桐微微笑了，摇摇头，用手背抚抚她的脸。

　　“你怎么会跳进水里？”

　　这是最开始说话的声音，快而清脆。赤蕊微微转过头，见赤桐身边一个人正俯身看自己。这是一个女娘，头发干脆利落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她站直身体，象树一般挺拔，全无花的柔弱。她的手一直搭在赤桐肩上。

　　“你是谁？”赤蕊不示弱地问，心里却颇有好感。

　　她眉毛一抬，正要说话，却被赤桐抢先了。

　　“这是李洛，赤蕊，她救了我。”

　　赤蕊惊奇地注意到赤桐用的是人的语调说话，不仅如此，尽管赤蕊知道他是老汉儿无疑，却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的胡子都剃了，露出一张白净清俊的面孔，连皱纹似乎都少了，皮肤比过去光滑饱满很多。他的眼睛也没了往日的漠然，凝视赤蕊的是两道温暖聪慧的目光。

　　赤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从何问起。

　　“赤蕊！赤蕊！”

　　赤蕊从长椅上弹起来，刚好看见门外青芒从一条小船跳上画船船头，急步冲进来。看见赤蕊他舒了口气，随即一眼瞥见赤桐，又把这口气倒抽了回去。

　　“赤桐叔？不——你——谁——你是不是？”

　　李洛“嗤”地笑了一声。

　　“当然是我老汉儿！”赤蕊大声说。

　　“你会唱歌？你唱得——唱得——太好了！”

　　“你看，我说诗不要那么约束更好吧！”李洛说。

　　“你模样怎么——你怎么在这儿？大尾城——”青芒只顾追问。

　　赤桐打断他，“我们有很多要谈，不急在现在。你们住在哪里？”

　　听到赤蕊说酩酊阁，赤桐转头，“洛娘？”

　　李洛略一迟疑，说，“酩酊阁太热闹。都一起去我们那儿吧。”

　　“可是狐觋还在那儿——”

　　赤桐和李洛同时阻止他说下去。

　　“他在这里？”赤桐低声问。

　　“还有别的狐？”李洛惊讶地看着赤桐。

　　和李洛商量一阵后，赤桐告诉赤蕊和青芒今天晚上先回李洛他们的住处，明天早上一起去找狐觋。

　　他们围坐在赤桐房里的桌子四周，椅子是那么舒服，赤蕊不禁昏昏欲睡起来。好在有青芒回答赤桐，把他们如何进了狐觋的树船，如何漂到边城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怎么来的呢？我还以为——以为——那大尾城没有……”青芒充满希望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坐一个灰狐的灯笼来的。”

　　“什么？灯笼？”赤蕊睁开双眼。

　　“是啊，一个屋子那么大的灯笼。”

　　赤蕊彻底醒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赤桐，听他讲如何从大尾城来到边城。

　　赤桐站在一个高崖上，万念俱灰地看着横扫一切的大水。

　　他不想去小河边凑热闹，爬到这边的高崖上，只想远远看着赤蕊过河。河边的灯光中，他看见她的红尾一闪，他的目光跟随吊篮横过小河，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之后的风云突变，他全都看在眼里。河边的人来不及爬上丹山，但他这里高得多，本来可以逃到山顶，但他却一动不动，心中充满毁灭的快意。

　　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何必？都冲走吧，一起结束！什么也不要留下！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合适了，不能意气风发地活，就干净利落地死！

　　就在这时，一声闪电般的璀璨叫声划破整个夜空，奇迹般的，风雨忽然弱下来，山下的浪也不那么嚣张了。赤桐往后退了一步，疯狂稍减，意识到自己刚才几乎想要跃下高崖与整个大尾城同归于尽，不禁手心出汗。

　　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一声咒骂。

　　“这算什么破事啊！风呢？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抬头一看，他顿时愣住了。只见头顶的树梢上有个极大的圆鼓鼓的东西，似乎是个帐篷被树枝勾住了，帐中还有灯光。

　　哪家的帐篷会被吹到这么高来？这时树梢中一阵乱响，那声音又说，“是有狐在下面吗？快上来帮帮我的忙，我给挂住了。”

　　赤桐惊讶得忘了转瞬将至的大水，依言爬上树。那东西咋看象个帐篷，细看倒更象个半圆不方的灯罩，只是又大又厚，里面还燃着团火。原来被勾住的并不是那个灯罩，而是下面吊着的一个箱子，箱子上有好几个洞，一个灰狐伸出头来对他叫：

　　“快来帮忙解开呀，我不敢出来，怕飞灯飘走了！真是见鬼，风居然说停就停！这我怎么来得及？跟我灰浑作对呢！”

　　赤桐抹掉满脸的雨水，奋力拉扯纠缠住绳子的树枝，还没完全解开，就感觉到风大力的牵引，他急忙一把拉住箱子。

　　“我拉不住！要被吹走了！”

　　“就是要吹走呀！要不坐飞灯干什么？你——”

　　灰狐顿了顿，从另一个洞伸出头看看崖下的景象，又看看赤桐，眼珠转了两转，下决心说，“好吧，我带你走！你变狐形，抓住这根绳子，一飞起来我就拉你进来，反正飞灯也是为两个狐做的，估计我祖上算的时候还留了余地，吃的也够……

　　她一看赤桐还攀在树上没动，叫喊道，“发什么呆？你到底是想淹死还是跟我飞走？”

　　赤桐不再犹豫：这灰狐再莫明其妙，也不会比淹死更糟。他接过灰狐递过来的绳子，拉断最后几根树枝，化狐形，吊住绳子向天上飞去。

　　灰狐把他拉进箱子就急忙跑开了。他发现里面虽然摇晃得厉害，却还算舒适，铺了厚厚的干草。他从洞里朝下看去，丹山、艾山、小河、洪水都迅速变小远去。

　　“下面——”

　　“想都别想！这件事谁也没办法。两个狐已经够重的了，再说我也不敢飞到河上去，管不了你家女狐。”

　　赤桐一楞，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答道，“我没有娶妻。”他本想说只有一女一父，但刚才被那奇异叫声唤醒的生气又沉落下去，懒得多说。

　　“唔？大尾城的狐女都瞎了眼吗？”

　　赤桐苦笑，仔细看这奇怪的狐婆，问，“你家狐爷呢？”

　　“仙去了”。她一边摆弄中间的一堆机巧一边说，“他是被闪电劈死的。在我们灰家，那也算死得其所。”

　　她一边忙碌一边仰头看上面，从箱顶的洞看去，灯罩口的火随着她的摆弄烧得呼呼响起来，她满意了，又从箱壁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圆盘看看，立在后腿上用前爪转动顶上一个柄，口中喃喃，“应该是这个方向。”

　　“这是什么？”赤桐指指头上带着他们飞的罩子。

　　“灯笼呀。我祖上取的名字叫飞灯。”

　　就这样，赤桐乘着狐婆的飞灯离开了大尾城。第二天，狂暴的天气结束了，一天一天，他们飞越千山万壑，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飘去。

　　每一天，看着下面的无边林海和高山大川，赤桐都觉得不可思议。四周云卷云舒，劲风扑面，他的心情渐渐变了。那些折磨了他半生的不幸变得越来越遥远微末，想着自己困在其中难以摆脱，他几乎觉得可笑。天地广阔，风吹乱他的赤毛，赤桐的心情从未这样舒畅过，他忘了金丹红丹，忘了狐精狐人，甚至忘了赤蕊赤穹。年少时的许多想法又回到胸中，许多以为都忘记了的竹简又想起了。

　　除了飞灯，这个叫灰浑的狐婆也是赤桐想起那些竹简的原因。她除了摆弄箱子里的各种机巧，就爱和赤桐谈天说地。晚上，她会跟他说星星的位置和变化，白天，她让他用麻纸画下他们经过的地形山象。她还教他怎么控制飞灯的高低和方向，常常摇着尾巴说：

　　“大尾城还有这么聪明的狐？！怪不得我要救你。”

　　一路上天气都不错，直到他们经过最后一脉大山时。突如其来的雾和乱风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又一次掉落下来，挂在树上。

　　“我爬出箱子去解开勾住的地方，不想树枝断了，我摔下树，飞灯却飘走了。我最后听到灰浑对我叫：‘中城见！’”赤桐结束了他的讲述。

　　“就是她呀！这个狐婆我见过。她真的怪！又怪又厉害！她还会做自己走路的茶架子！我也想坐那个飞灯！”赤蕊向往地说。

　　“然后呢？你怎么来这儿的？”青芒看一眼李洛，猜想一定要讲到她了。

　　果然，赤桐说，“我受了伤，躺到林子里，洛娘救了我，带我来边城。”

　　“但是你怎么会唱歌呢？还——”

　　赤蕊激动地接上，“他本来就会唱！丹山上没有哪个狐人比我老汉儿唱得好！只不过以前——他是——嗯，你没听过他唱。”

　　赤桐嘴角轻轻牵动，没说什么。

　　“好了，今天聊得够晚了，都睡了吧，明天还要早点去酩酊阁。”李洛站起来说。

　　赤蕊这才觉得自己困得都不想动了。她站起来，走过去紧紧地抱了一下赤桐，和青芒跟着李洛去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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