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赤蕊在岸边的草丛里低头寻觅。这里就是青芜青芒从渡绳上掉下来的地方，铁藤应该在这附近。

　　想到要滑过小河，还要去找狐觋，她一阵心悸。青芒说得对，狐觋怎么会帮她呢？可是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一天比一天清楚，就算她找到那颗标记好的丹，狐觋也会看穿她的。然后，然后，整个大尾城的狐都会盯着她，象白芊一样的那些狐女会直起她们纤细的腰，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互相耳语：看，她不是狐。

　　她狂怒地用双手抽打草丛，胡乱拔起草叶。不在！不在！该死的铁藤在哪儿？

　　“好了，赤蕊。”

　　她惊跳转身，老汉儿站在后面。

　　“不要乱发脾气。”

　　“我不要你管！”赤蕊气冲冲想跑。这个时候他来搅合什么？

　　赤桐拦住她，“我晓得你着急。我——有办法。”

　　“你骗我！有什么办法？我天生就这样，还有什么办法？你为什么要娶野狐精？都怪你！都怪你！一点道理也没有！”

　　赤桐右手摸了摸左臂，赤蕊这才留意到他左臂下夹着个布包。

　　“你听我说。我本来，是想让你含我的丹去的，但是——现在可能有更好的法子……”他牵住赤蕊的手。

　　赤蕊意识到自己从没想到过这个主意。可是，为什么不呢？平时她吞下老汉儿的丹时，是发不出那种声音的，唱歌就象一个真正的狐人！而上次，狐觋并没有真的看到她，并不知道她是谁！

　　她小声问，“可以，可以这样吗？狐觋他——不会发现吗？”

　　赤桐捏捏她的手，一言不发朝山上走去。

　　直到门口，赤蕊才发现老汉儿把她带到哪儿来了。她想要挣脱，但赤桐牢牢地握住她的手，咚咚敲门。

　　赤穹出现在打开的门里。

　　父子俩对视。赤桐递出手里的布包。

　　赤穹接过布包，慢慢转身回屋，在桌子上铺开。他弯下腰认真地查看抄贴，专心致志，好象完全没注意到赤桐已经站到他身边。

　　赤蕊关上门，又迷惑又紧张。

　　“嗯，和以前一样，没有生疏。”赤穹终于站起身来。

　　“图和以前一样，手早就不同了。”

　　赤穹慢慢转过身，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赤桐，然后迅速转开眼光。

　　“看着恶心？”赤桐口气平淡。

　　老汉儿的表情让赤蕊心里万分难受。她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老汉儿，我们走。”

　　“不能走。”赤穹冷然道。“她真的看不到丹？”

　　赤桐点头。

　　赤穹吐出灵丹夹在指尖，锐利地注视赤蕊。

　　赤蕊无奈地摇摇头。

　　“明天寻丹，我想借你的丹给她——用一下。”

　　赤穹转向赤桐，用力看着儿子。

　　“用红丹？”

　　赤桐接住老汉儿如山重的目光，点点头。

　　赤穹的手颤抖起来，他摸索着坐下，忾然叹息。

　　“造化为什么这样捉弄我们啊？”

　　“不——这次不同。我几年前发现——”

　　赤桐轻轻取过赤穹手中红丹，示意赤蕊用舌尖托住。

　　“你看，丹光会变暗、变淡，和初成新丹一模一样！这是九尾狐指的路！只要过了寻丹这一关，其它一定能想到办法！而且，而且，赤蕊回丹山，家门有继。当年我不能成为狐中翘楚，让众狐唯我马首是瞻，重回人世间，尊荣无限，但她可以，她有机会啊！赤蕊她——她——”

　　赤穹抬手止住激动的赤桐，一行泪水从眼里流下。

　　“不是……你不晓得，这件事——我，我无能为力……”

　　赤桐缓缓收起迫切的姿态，声音撕裂。

　　“我早该晓得。”

　　“不！桐儿，不是你想的！这件事非同小可，要先弄清楚，事关大尾城……”

　　“大尾城？就算要把大尾城打进地狱我也不会再让赤蕊受那些屈辱！你，赤穹，一身响当当正气，当然不会为我们妨碍大义……”

　　赤穹呼呼喘气，落回椅子里。

　　“不，不……”

　　“眉头都不皱就把我象狗一样赶出去……”

　　赤穹喉中“咔”一声响，向后仰倒。

　　赤蕊冲上去一把托住他的头，将丹放入他口中，半饷，终于重新听到呼吸声。

　　赤桐呆呆站在原地，色如死灰。

　　赤穹费力抬起头，语声低而沉痛。“你以为到了今天我还舍不得这颗丹？舍不得什么声名大义？嘿嘿，我赤穹傲气一生，何必跟你解释？对不起你就对不起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走！”

　　赤桐象僵了一样，进退不得。

　　“你——你是说那个丹无色的话吗？”赤蕊突兀插入。

　　两父子都惊讶地转头看她。

　　“你说什么？”赤桐问。

　　赤蕊不答，只盯着赤穹。

　　“是不是？”

　　“你怎么晓得？”

　　“你不要管。到底是不是真的？

　　赤穹喟叹，“你居然晓得！那——多半还是真的了。”

　　“你们在说什么？”赤桐急问。

　　“这是大尾建城之初传下来的谶语，说只要出了背无尾、丹无色、歌如凤这三件不祥，大尾城就会毁于一旦。本来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长老间代代秘传，又很不一般……”

　　赤桐把手放在赤蕊肩上。

　　“丹无色？歌如凤？”最后三个字声如蚊蚋，细不可闻。

　　赤蕊只觉泪水顺着鼻子往上涌，她狠命忍住。

　　赤穹站起来，从桌上的壶里倒出三杯槐花蜜茶，递给赤桐和赤蕊一人一杯。

　　“赤蕊——到底是不是？我不晓得。和这个谶语一起传下来的还有一句：不祥一现，必须立刻告诉狐觋——只有他才明白。这个事情藏是藏不住的，我们现在就去找狐觋问清楚。如果他说不是，我亲自去找三位长老求情，如果是——”

　　赤穹仰头喝下蜜茶。

　　“不祥才现其一，他们最多将我们逐出大尾。我们家，代代以重回人世间为望，也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赤蕊看看忽然间热泪盈眶的老汉儿，又看看爷爷，心中砰砰乱跳：如果他知道，不光丹无色已现，歌如凤背无尾也……

　　“青芜，跟我走。”

　　青芜从床上坐起来，见妈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灯笼。他想问去哪儿，可还没张口，老汉儿满面焦急地出现在旁边。

　　“你——你要带他到哪儿去？”

　　“去大庙拜九尾狐。”

　　“长老说不要出门——”

　　“长老在这儿吗？”妈抢白老汉儿——这很少见，妈平日安静温和，青芜从未见过她和老汉儿争吵。

　　“要是让别个看到……”

　　“那就看到了。又怎么样？夺丹的话都出口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不要——你不要——”老汉儿手足无措。

　　青芜想说他不在乎去不去拜九尾狐，可嘴才一动，妈就对他摆摆手，眼睛在老汉儿脸上转了一圈，放低声音，“你想开点，真要把我们赶出城，我们就到河对岸去，对着金楼黑园开医馆！我们做的又不是一般的买卖，我才不信搬到对岸那些生病的就不来了！还不一样要坐灵狐的船巴巴儿赶过来？”

　　老汉儿脸上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意外，阴晴不定地看着母子俩。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给孩子求个保佑，没谁好意思说不对。”

　　老汉儿无能为力地目送他们走出门去，嘴角微微抽动。

　　大庙空空如也，但长烛尚未燃完，庙会散去应该不太久。

　　青芜站在妈后面，看她微闭双目，仰头将丹吹出，在墙上巨大的九尾狐前转一圈又收回口中，吹出去，又收回，往往复复，如同在和九尾狐絮絮私语。

　　我是不会有这样一颗金丹了。青芜眼光追随着妈唇间轻盈吞吐的金光，惘然意识到。找到金丹的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即便找到红丹，这条救下来的命又拿来干什么好呢？

　　母亲终于收回灵丹，她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九尾狐，转过身来把同样的目光落在青芜脸上，轻而坚决地说：

　　“如果你找到的是金丹，马上往雪疆上跑，一点都不要耽搁，千万不能让他们把丹给你拿走，我会想办法把他们拖住。过一两天，你找路往城两边的山里去，只要有丹，采果打猎这些事，慢慢就学会了，哪怕做得没有灵狐好，总不会饿着。不要以为离不开大尾城，外面到底有些什么，这儿没哪个狐晓得一星半点，只有野狐精才清楚。你看青芒的婆婆来了大尾还要回去，说不定——说不定——也有它的好处。有些事情不象它表面看起来的样子，你要进去了，才尝得出味道，就象嫁给你老汉儿，我开始也以为完蛋了，结果也不是那么回事。”

　　青芜越听越吃惊，最后一句几乎让他忘记了一直缠绕他的绝望。

　　“你——不想嫁给老汉儿？”

　　妈避开青芜的瞪视，却又回眸瞟了他一眼，半是揶揄半是无奈地说：

　　“我又不是生来就是你妈，我还不一样当过小狐女。那会儿我一心一意想嫁的是个卖竹篮的银狐，到现在我也没见过谁比他手巧心巧嘴巧。但是他生病死了，我——就不想活了。你家婆说嫁个好狐就会好的，我想反正这以后都无所谓了，就由她作主。你老汉儿和那个银狐简直就是荷花的根和花，天下没有相差那么远的两个狐了。我看到你老汉儿心都冰凉了，心想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活的呢？但是，熬着过下来，我才晓得，藕有藕的好处，这个好处，在稀泥外面随便怎么看都是看不出来的。你不要嫌你老汉儿——我晓得你心里想的——他的东西得来不象你那么容易，到现在那些药方子他过几天就要从头背一遍，担心忘了或者记错了。你就是太容易了，什么都想快，要不你也不会想去读那个竹简——就是想两三下把根底都弄清楚。怎么可能啊？要一点一点慢慢来才晓得是什么味道！写在竹简上的东西和看到听到闻到尝到的是两码事。你读一下就什么都晓得了，那还长耳朵鼻子嘴巴干什么呢？我最担心就是你这个毛病，万一真的要自己在外面过，你千万……”

　　“妈，我要上丹山一趟。”

　　青芜的神态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他的眼睛重新闪出光来。他握住妈的手，面对她的不解和犹疑，庄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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