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从四面八方罩过来，陆乔有些懵。

　　经纪人曹京华看她的状态已有两分昏沉，略一沉吟便和私交不错的副导演示意可以开始了。

　　负责对词的工作人员拿着台词本走近。

　　陆乔即将试演的这场戏，讲得是男主人公陈冠一对已经露出疯癫之态的女主人公许诺提出离婚的场景。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陆乔不由地舔了舔嘴唇。

　　这样一来，为了配合故事情节而事先没有作任何打底的嘴唇在灯光的烤炙下反而更加干裂。

　　这一点倒是贴合了女主人公许诺的状态。

　　陆乔没有立即开始说台词。一方面是因为晕眩排山倒海地将她袭卷，另一方面，是她在努力使自己进入到“许诺”这个人物应有的状态当中。

　　没有拿到完整的剧本，她对这个故事所有的了解全部局限于眼下的这个片段。这是一个濒临崩溃的人物。剧本上她只有五段话，这五段话的寥寥数语突显出来人物内心的挣扎和无措。

　　如果一个人非常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步步失控，那会是怎样的害怕？

　　害怕渐深，会质变为绝望吗？

　　演变的过程里，总会试图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状态或者挽回事态的吧？

　　所以这一段戏，可不可以看作是女主人公许诺惊恐之余的一种尝试呢？

　　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以及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卑微乞求，杂糅在一起同自己曾经最亲密的爱人周旋。

　　内心焦灼，言辞急切激烈，却总是表达不到位。

　　面对自己曾经的亲人，那是怎样的感受呢？

　　会是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拼命挥手却总是瞄不准的徒劳无望吗？

　　陆乔闭上眼睛，监视器里显示的画面上，她的眼皮轻颤。

　　程傅微怔。

　　她在努力地呼吸。胸腔起伏，鼻翼翕动。

　　镜头里，陆乔双眉紧锁，唇角牵扯出一个似笑似哭的弧度，这令她的法令纹非常明显地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态。

　　她后背挺直，双臂似是自然垂下，可是臂肘打弯得又非常显眼。整个人浑然紧绷着。

　　“许诺”睁开眼睛，眼神迷离。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是许诺的眼神并不如外表那样沉重。

　　她茫然四顾着前方，似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场试戏事关女主角的人选，因此除了程傅和执行导演及相关工作人员之外，投资方代表也在场。

　　投资方看到陆乔茫然的眼神，嘿嘿一笑低声说道，“嘿，别是忘词儿了吧。”

　　程傅没有听到投资方的话，他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上的画面。

　　终于，“许诺”干裂的嘴唇嗫嚅张开，嗓子是涩哑的，声音因此而有些飘。

　　她说，“阿冠，你，你听我说。”

　　负责对词的工作人员念出台词，“你还想说什么？”

　　“许诺”用了吞了一口唾沫，脸色憋得涨红。

　　程傅注意到了陆乔的处理方式——她刻意憋气了两秒钟，蓄出脸色涨红的效果来。

　　她慢慢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乱来的，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

　　陆乔猜想许诺原本应该是很骄傲的人，不然这一句话不会说得这么艰难。因此说话间陆乔的指甲深深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无力地俯下去，似是用尽全力。

　　工作人员对出台词，“你让我相信一个疯子？还是你也想把我逼疯？萌萌怎么丢的，啊？你是看阿磊现在活得好好的不甘心了是吧？你疯还不够，你他么还想拉上全家人一起陪葬……你滚。你再不滚，我就报警，告诉警察你就是杀害萌萌的凶手。”

　　刚刚还苦苦哀求得令人心疼的许诺忽然激动起来，她失控地大叫，“谁说萌萌死了！谁说萌萌死了！萌萌没死，她不会死！”同时双手暴躁地胡乱揉搓着自己的头发。

　　陆乔一头柔顺的及肩发被自己瞬间搓得凌乱不堪。

　　房间内刚才还低声交谈的众人这会儿全都安静下来，表情不一地看着陆乔。

　　曹京花一边留心着陆乔的表演，一边暗自打量房间内所有人的表情。

　　陆乔出道三年，当过数次女主角。可是依旧没有自己的代表作。好的作品可遇不可求，或是本色出演，或是演员能够激发出性格里的另外一面，演活角色的同时成全自己。否则就容易停留在“流量小花”的层面上。

　　曹京花手底下有四个艺人，陆乔算是她倾尽心力最多的一个，却也是让她最经常动摇的一个。

　　不过这次她衷心地为陆乔开心。看到陆乔对“许诺”这个角色感同身受的表演，曹京花相信，这一部将会是代表作。

　　陆乔顶着一头毫无美感可言的乱发双眼通红地盯着前方。她后背微驼，颈部前倾，整个人呈现出委顿之感。陆乔没有简单地瞪圆眼睛，而是眯缝起眼睛，原本眼中闪烁的无辜汇聚成两道摄人的凶光，再加上她鼻翼扩张，嘴唇紧抿，暴露出内心的震怒。负责对词的工作人员不由后退了一步，甚至不敢再抬头与陆乔对视。

　　程傅将这一切都收于眼底。令他惊喜的是陆乔扮演的“许诺”身上始终带有矛盾的特质。就如同明明此时应该是被激怒的样子，但陆乔另辟蹊径，赋予了许诺暴怒之下玩味的神情。

　　玩味而戏谑地，盯着丈夫陈冠一怒气冲冲的脸。因为太过专注而使得狂躁的丈夫渐渐觉察出不对，随即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程傅一开始没想过的人物状态。

　　不是被丈夫的斥骂和厌恶猛然刺激出来的疯癫，而是一点一滴蓄积发酵的变态，隐藏在内心里伺机而发，随后迅速覆盖了许诺整个人。

　　“……难道不是吗？”工作人员对词说。这一句话里的气势已然弱了很多。

　　“是你盼着萌萌死吧！”“许诺”凄然一笑，而后，又阴恻恻地低语，“你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