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带着青芒穿过一条又一条后巷，让青芒想起大尾城的街道。终于，他停在一条巷口，对青芒指指里面。

　　“你进去吧，找陈六指，就说你想跟他上中城。”

　　还没等青芒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飞快地跑了。

　　这条巷子和青芒见过的边城大不相同，倒和无忧巷有几分相似，都是门楣低矮，歪梁斜柱。不同的是无忧巷天生如此，修房的人本不在乎歪歪挤挤，怎么顺手怎么做，恶作剧般把房梁伸到别家窗下。可是这里，却是匮乏破败所致，破席遮盖着破洞，许多粗细不一的木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门墙。

　　青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渐渐地，脚步却踏实起来。

　　里面的人和他们住的巷子可一点相像之处也没有。他们坦然地在似乎随时会掉下来的屋檐下吃饭、聊天、喝茶、修木盆、洗衣服，缝缝补补，忙活各种事情，或者从半塌的矮墙上递给邻居半个南瓜……没有比这景象更生机盎然的了。

　　“请问，陈六指君子住哪里？”青芒已经学会了边城的称呼。

　　正往木推车上摞一大捆一大捆破烂的人呵呵笑起来，并不回答他，而是大声对着前面叫，“老六，这儿有人找陈六指君子！”

　　周围许多窗户和破洞中都传来笑声，还有人伸出头来瞧。前面门里走出一个赤膊的人，浑身肌肉锃亮，手里提着一把斧头。

　　“什么事儿？”他朝青芒一抬下巴。

　　青芒沉默了一下，说，“想跟你去中城。”

　　陈六指打量了他一会儿，挥挥手里的斧头，“进来。”

　　青芒走进门，发现陈六指的家和前面的人家不同——这儿有个小院子。院子几乎被里面唯一的一棵树全盖住了，树下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女娘在吃饭，一个小女孩在女人身上腻来腻去。见青芒进来，她爬到女人身后靠着椅腿抱膝坐下，滴溜溜看着青芒，忽而一笑。

　　“请问陈君——”青芒开口。

　　“叫我老六。三个银元，吃住在内，两天后出发。”

　　青芒赶紧拿出余老板给的钱袋，掏出银元给他。他转手把银元给了旁边的女人。

　　“这儿——这儿附近哪里可以住两天？”

　　陈六指又打量了他一下，眼光在他微鼓的长袍背上流连了一会儿。

　　“住我家。饭钱一天五个铜板。”

　　见青芒不动，陈六指拿眼光朝他手里的钱袋示意。青芒赶紧掏出十个铜板给他。

　　这次他放进自己兜里，朝饭桌一努嘴。

　　“没吃就去吃。今天不收你钱。”

　　老太婆站起来，对青芒指指自己坐的小椅，拿着吃完的空碗走了，一会儿另拿了一副干净碗筷回来。

　　小女孩儿一下子跳起来，从老太婆手里抢过碗，飞快地跑到旁边，从放在地上的锅里乘了一碗米饭，嘭地放在桌上，退到女娘椅子后，继续滴溜溜地看青芒。

　　青芒对她一笑，坐下吃饭。

　　桌上有一碗青菜，一碗笋干和一碟泡菜，菜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青菜的蘸碟，青红褚褐的，吃得他停不下口。饭和他在酩酊阁吃的很不同，黄而小。不过青芒并不在意，大尾城虽然从不这样一碗一碗地吃饭，但偶尔用来衬菜或者炸饼的米，粒儿比这个还要小。

　　忽然，外面巷子里传来喧闹声，许多声音在叫：“花来了！花来了！”

　　女娘和老太婆动作忽然麻利起来，转眼就从屋里拿出两个簸箕，就连小女孩儿也拿出一个小簸箕，蹦蹦跳跳跟出门去了。

　　青芒两口吃完碗里的饭，好奇地跟出去。

　　他在门口差点碰上一个大箩筐，挑箩筐的人吆喝一声：“急什么急哟！”颤着一前一后两个大箩筐矫健地从他面前擦过。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的人，也以同样夸张的方式把肩上的箩筐一步一抖，筐子里装满雪白的小花，象蓬松的云朵般随着他们的节奏耸上来又落下去，发出浓郁却清新的花香，将整个巷子都染得好象变了样。

　　巷子里象过节一般，许多人拿着簸箕跟在后面，还有更多的人从两边的房子里出来，兴高采烈地互相招呼着。

　　“接花啊！六筐哦。”

　　“跑那么快，你想把筐子都接了啊！”

　　“可不是，你不快点，小心我一朵都不给你剩。”

　　青芒跟着他们，沿着小巷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有两扇大木门，所有人正是往那里面去。青芒也挤进去，里面的大院子里已经曲里八拐地排了长长的队，再来晚就要排到门外去了。

　　青芒忽然看见队伍前面有人在向他招手，原来是老六家的老太婆。

　　青芒站到她们身边，小声问，“这是什么事？”

　　老太婆指指前面不远正把箩筐放上大秤的人，“做茉莉花茶的花儿来了，我们来接花儿回去清理。”

　　青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这花多鲜！一路上抖得那么松，一点没闷坏，怎么也得多给五十个铜板！”

　　担花来的人和一个上年纪的精瘦男子争执。

　　“再吵就要闷坏啦！”后面等的人笑着嚷嚷。

　　青芒手里忽然多了个簸箕，他低头一看，是老六家的小女孩儿塞给他的。青芒疑问地看着她，她却使劲把簸箕往他身上一推，自己挨到妈身上去了。

　　队伍移动起来。青芒伸头一看，一个女娘开始把花从箩筐里抓到每个人的簸箕里。精瘦男人站在旁边，每上去一个人，他就象吟诗一般说道：

　　“二抓。”

　　“四抓。”

　　一个女娘忽然打断了他的吟唱。

　　“我家里还有个老太婆呢！”

　　精瘦男人不为所动，继续用同样的声调说。

　　“没来的不算。”

　　“那你看看我女儿！”女娘拉过旁边的年轻女孩儿，“你看看她的手！才接两抓吗？”

　　精瘦男人停顿了一下，平声吟道：“加一抓。”

　　很快就轮到青芒他们了。老太婆接了两抓，女娘伸出簸箕时，女孩儿吊着她妈的胳膊脆声叫：“还有我！”

　　精瘦男人看了她一眼，吟道，“三抓。”

　　“还有我姨表哥。”她忽地把青芒一推。青芒没办法，硬着头皮伸出簸箕。

　　精瘦男人低声问，“接过花吗？”

　　青芒摇摇头。女孩儿急喊，“我会教他。”

　　“半抓。”

　　抓花的女娘没有象先前一样伸出五指，而是只伸出三指，同样在箩筐的花堆里轻柔地一捞，几乎象没碰到花一样，松松地抓起一团花，摊在青芒簸箕里。

　　一出院门，女孩儿就急忙把青芒手里的簸箕接过来，小心地端着。

　　回到家，女娘轻声跟老六说了几句，老六抬起头，对女孩儿大声说，“六妹儿，你自己接的花自己做！”

　　六妹儿头一歪，伸出小手轻轻在她妈的簸箕里抓出一团放进自己簸箕里。她还想抓，被老太婆打了下手。

　　“好了，眼大肚皮小，看你做得完那么多！”

　　在黄昏的天光下，老太婆、女人、小女孩儿坐下，开始拨弄簸箕里的茉莉花。

　　青芒凑过头去看六妹儿，只见她的手指象白色的小脚丫似的，在花里轻盈地跳来跳去。眼花缭乱之间，花梗被拔掉了，花蕊被抽走了，娇嫩的花瓣被层层分开，象雪片一样轻飘飘地摊在另一个簸箕里。青芒好奇地捡起一片飘落在地上的花瓣，可是他手指才一拈，比指甲还小的白色花瓣就透明了，再一捏，上面就出了黄色的褶痕。

　　“你不能真的碰到花，手里的热气要把花捂坏的。”六妹儿清脆地说。

　　青芒再看老太婆和女娘，她们一边快速轻软如棉地拨弄花儿，一边面带微笑小声聊着天，花香萦绕在她们四周，晚风吹起她们的头发，两人就象在轻松玩乐。

　　天黑下来看不到花儿的时候，她们也做完了。女娘把两个大簸箕重在一起——底子之间有很大的空隙，另一只手拿起六妹儿的小簸箕，快步出去了。

　　“要把花瓣儿送回刚才那儿吗？”青芒问。

　　老太婆点点头。

　　“要赶夜拿进茶场烘制，新鲜香味才能进到茶叶里，花瓣也不烂不卷，泡出来象金箔一样，这样才算上等茉莉花茶。”

　　一会儿，女娘回来了，簸箕里哗啦啦响。六妹儿蹦起来去拉她的簸箕，从里面拿出两个铜板，兴冲冲地举着铜板对青芒笑。

　　“两个！”

　　天黑尽了。女娘点起灯，把青芒带进炉灶后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堆了许多杂物，角落里有个板铺，上面垫着碎布拼连的棉垫。

　　青芒忽然觉得很累。他立刻躺下来，在窗外飘来的茉莉花香中，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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