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到这里吧，我就不给你添乱了。”钟楚在城门前停下来。

　　确实，已经有一串女娘吃吃笑着叽叽咕咕跟在后面，青芒使劲把尾巴贴在背上，心里还是越来越不踏实。

　　“多谢了。麻烦你——照顾好他。”

　　钟楚不屑地一笑，“他才不需要我照顾呢。我们还是各自做好他分派的事吧。”

　　“他让你做什么？”青芒意外。

　　钟楚做个鬼脸，“还没说。不过我有个感觉，只怕——比你这事儿还麻烦。”

　　他挥挥手，步履如风地飘然而去，身后缀着一众女娘。

　　门外的原野仍然芳草萋萋，牧童和他的牛群仍然忠实地点缀在上面。青芒想起第一次见到这景色不过数十天前，那时还以为灾难都已经过去了……

　　他先穿过原野进到树林，黑炽正躺在他们约好的大树下跷着脚吃野莓子。然后他们一同倒回头越过大半个原野，找到深绿的影水。

　　沿着影水疾走了好一阵，直到山前，它终于转了一个明显的弯。青芒正在猜想是不是这里，就看见鱼精坐在岸边。

　　“怎么这么慢？我都快热死了！他是谁？”鱼精站起来怨恨地看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又皱眉看着黑炽。

　　“他跟我一起去。他也是狐。”

　　黑炽见鱼精一脸怀疑，‘哗’地脱掉外袍露出尾巴。

　　鱼精一扬眉，“那为什么用两条腿走？你们又不是人！听好，我在河里，你们沿着岸边走，水道分叉的地方我会告诉你们往哪边。”

　　鱼精说完变成一条大鱼跳下水去。青芒搔搔头，推下黑炽，变了狐形沿河一路飞奔。

　　影水进树林就变了——一条直直的手臂变成了手掌。到处都是河叉，已经分不清哪条是最后流去边城的影水了。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浅，越来越缓，河岸却越来越低，越来越湿；河水大片地漫开来，与左一条右一条的溪流分分合合；低矮的树长在水里，长长的水草爬到岸上，到处都是绿色，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岸。

　　他们在鱼精的指引下东转西绕，有时连她也会弄错。

　　“这些溪水总是变来变去。”她抱怨道。

　　“难怪他们说去黑瓮的路难走。”青芒气喘吁吁。

　　“这算什么难？难的在后面呢。”

　　青芒想问后面怎么个难法，却突然听见后面“噼里啪啦”一阵溅水声，回头看时，只见黑炽嘴里咬着条鱼飞快地从溪里蹿上岸。

　　“哈！捉到了！”他张口让鱼落在草上，兴兴头头地猛甩身上的水。

　　“你敢！”鱼精闪电般化人形跳上岸，捡起鱼远远扔回溪里。

　　黑炽懵了，毛瞬间蓬起来。他变了人形一下子耸到鱼精跟前，凶狠地俯视她：“你干什么抢我的鱼？”

　　青芒从旁边使劲推了他一把，“别发混！她是鱼精！”

　　黑炽趔趄了一下，愤愤地说，“那又怎么？我又没想吃她！”

　　鱼精怒不可遏，转身跳进水里，鱼尾猛拍水面，水花飞溅如暴雨，把两狐淋得透湿。然后她使劲一摆尾，游进水里不见了。

　　“喂！别走！”青芒大叫。他环顾四周迷宫一样的绿林，狠狠地给了黑炽一拳。

　　他们坐在一棵挂满藤蔓的树下，树根盘错的这片水岸是这里唯一不那么湿的地方。在林中乱转了一下午，青芒现在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慌，他现在肯定地知道，没有鱼精，他们是找不到去番地的路的。事实上，就连走出这些树林都不容易。

　　黑炽坐在旁边“啪啪”地踢水。

　　“不要踢！”青芒忍无可忍。

　　黑炽收住脚，安静了。过一会儿，他伸头过来附耳问青芒，“她不在，我能不能捉鱼？”

　　青芒一掌把他推进水里。

　　黑炽湿淋淋地爬上岸，表情古怪地看着青芒。

　　“怎么了？”青芒有不好的预感。

　　黑炽磨蹭了一下，从背后拿出一条鱼，然后在青芒跳起来前赶快扔回水里。

　　“这不怪我，这里的鱼太好捉了。”他丧气地说。

　　青芒终于忍不住笑了。见青芒笑，黑炽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走吧！月亮出来了。我们就朝着那个方向走，总能走出去。”青芒站起身。

　　“你们不去番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说。

　　青芒转身猛得差点把自己摔倒。

　　“你回来了！”看着鱼精荡漾在垂在溪里的树枝间，青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吃鱼！我也没吃虾。我只吃了鸟蛋。鸟蛋总可以吃吧？”黑炽大声申明。

　　鱼精好奇地看着黑炽，摇摇头，“你们变了。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么多年，你们到底到哪儿去了？”

　　潮湿的初夏夜晚微有凉意，青芒和黑炽都不由自主变了狐形，蜷在树根间的土坑里。鱼精坐在伸进水里的一条粗枝上，随着水波悠悠荡荡。

　　“我知道你们说的尽头崖。我很年轻的时候，想知道格林海究竟有多大，就顺着幼江一直往上游。出发的时候河边的石头天天被太阳晒得滚烫，树上的叶子又浓又绿，后来慢慢的，河水越来越凉，树叶都变得红红黄黄，再后来叶子全都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有一天，我远远听见打雷的声音，象大锤砸在河上一样，水里的一切都抖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天上正在下雪，怎么会打雷呢？这时我周围全都是水泡和旋流，简直没法再溯流向上游，费了好大劲，就在我再也游不动的时候，我看见远处一大片水和雪花一起从天上落下来，无边无尽——我想，那就是格林海的尽头了，那就是幼江从天上流下来的地方……”

　　黑炽嘿嘿地笑起来，对青芒说，“她以为我们住在天上！”

　　“那也不奇怪，”鱼精好象再也不和黑炽生气了，“你们狐本来就高高在上。”

　　“我们怎么高高在上？”青芒不解地追问。

　　“你们——比人还象人。”鱼精微微一笑，“我们别的兽精，都住在自己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修炼自己的灵性。我们也会喜欢人的东西——象蛇精就喜欢酒，猴精就喜欢刀枪棍棒，我就喜欢人世间男子的情谊——可也就偶尔走一遭，乐一乐。你们狐就不同了。你们住人的房子、读人的书、取人的名字——”

　　“你们没有名字？”青芒吃了一惊，意识到他确实从不知道鱼精叫什么。

　　“有啊。”鱼精把头埋进水里，一串大大小小的泡泡冒了起来。

　　“她叫泡泡！”黑炽恍然大悟地指着鱼精。

　　鱼精抬起头，咯咯笑，说，“谁会取这么没用的名字？泡泡？哪个鱼没有泡泡？你怎么知道我究竟是谁？”

　　见青芒和黑炽都不解地望着她，鱼精扭扭脖子，骄傲地说，“我的名字没法用人话说出来。非要说，那大概的意思就是生在幼江最老的柳树下、尾鳍有力、在雨天成精、喜欢和人世男子交尾、已经修了两百一十三年的白鲤鱼。”

　　黑炽激动地站起来，后脚在地上乱刨一气，“你这个名字好听！我要是取个鱼的名字，就是：在大尾城最好的酒家出生、英俊强壮、尾巴最黑最亮、喜欢好看的狐女，呃，和人的女娘、会做的好菜数都数不清的最厉害的黑狐！”

　　鱼精莞尔，把头埋进水里吐了一串泡泡，问，“是这个？”

　　黑炽使劲点头。青芒看鱼精捉狭的样子，很怀疑她吐的是：最傻最傻的傻狐。

　　鱼精笑了好一阵，才接着说，“你看，你们真的变了。过去，只看见狐坐着高车大马，昂着头来来去去，筵席上金碗银盘，成天舞文弄墨，哪里会和一个鱼精在荒山野岭里胡扯？”

　　“狐不和别的兽精来往吗？”青芒惊异。

　　鱼精打个呵欠，“很少，都没什么话讲，狐一开口就是文理哲，哪个兽精受得了？再说，你们本事那么大，都不愿惹你们。”

　　“这倒是。”黑炽赞同地跟着打了个哈欠。

　　“我要睡觉了，明早天一亮就出发。”鱼精话没说完又沉进水里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终于出了这片淌满水的树林。在山谷里又走了三天，树林开始稀少，小河变成小溪，小溪变成山涧，鱼精上岸来了。

　　“要用腿了。”她不乐地说。

　　再后面两天周围逐渐变成大片露着黄色的土坡。到第八天他们面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大路，鱼精带着他们走了上去。大路越陷越深，两边的土岸高高堆起——青芒才看出原来这是条干涸的河道。

　　前两天看到的远山渐渐长成陡峰在他们面前耸起，整个向南的方向都被挡住了，河道也被轧断了——至少一开始青芒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鱼精仍然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下午晚点的时候到了干河道的尽头。青芒发现，尽头是个竖长的窄洞，河道竟然通向那里面。

　　黑炽兴奋地叫了一声，率先冲进去。高深的窄洞象吞食小蚂蚁一样把他咽进去了，很快，里面就传来一阵怪叫。

　　青芒一惊，快步跟进去，可是一进洞，他就明白黑炽为什么会怪叫了。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洞，而是一条裂缝，两边都是犬牙交错的山岩，这条窄缝却仍然曲曲折折地裂到了顶。抬头看不到天空，可是夕阳橙红色的光线却从许多看不到的缝隙中觅路投下来，与花纹美丽的凹凸岩石演绎出千奇百怪的幻影：前一步象置身燃烧的火焰中，后一步又踏入可怕的漆黑，弯过一个拐角，一缕几乎有质感的灵光灌顶而下……

　　青芒差点和黑炽撞在一起。

　　“过不去了。”黑炽说。

　　确实，岩缝越来越窄，侧身也挤不过去了。青芒摸摸岩壁——它们看起来奇形怪状，摸起来却十分光滑，象被扭曲的面团，许多条细腻的纹路起伏延伸。他化狐形，勉力又往前爬了一段，终于也被卡住了。这时，他才发现鱼精并没有跟着他们进来。

　　他推着黑炽急忙退出去，却看不见鱼精的影子。

　　“在这儿呢！”鱼精在上面喊。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河岸上面，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向他们招手。

　　等他们爬上去，鱼精懒洋洋地问，“好看吗？”

　　“可是过不去！”

　　“那当然。这是羊肠道！要是过得去，不是人人都钻过去了。”

　　“那我们——”

　　“你没看出来吗？”鱼精指指窄缝。

　　从上面看，这就是大地上一条折折弯弯的深邃裂缝，跨过荒野一直伸向不远的陡峰里。

　　“我们是要过那座山吗？”

　　“还狐呢！”鱼精抿嘴笑，“当然啦。翻过山就是番地。”

　　“你是说从上面过？”青芒怀疑地看看尖利如刃的群峰。

　　鱼精在石头上躺下，说，“没谁能翻山过去。现在只能等了。”

　　“等什么？”

　　“等下雨啊！”

　　青芒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别担心，”她微微一笑，“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很多雨的，要不我说你找我正是时候呢！”

　　第二天中午，雨果然来了。

　　忽然之间，他们的头顶就布满了乌云，下一刻，他们就全身湿透了。刚刚还只有黄土和枯草的荒原上忽然出现许多溪涧，一会儿功夫，下面的河床里就汇集起一股迅流。

　　鱼精却好象并没有注意这一切，她只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

　　黑炽开始想跑进下面的裂缝里躲雨，被鱼精厉声喝止。他只得徒劳地蜷在一块岩石边，不停嘴地咒骂。

　　青芒也觉得站在这儿傻透了。他问鱼精，她却总是做手势让他别出声。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青芒背上的尾巴一下子竖起来，黑炽也呆呆站起来。

　　这声音他们都听到过！

　　这是大水的声音！

　　青芒恐惧地望向鱼精，却见她双眼射出喜悦的光芒。

　　洪水转瞬即至，将宽阔的河道填得满满的，然后争先恐后挤进窄缝中——数十人高的洞中顿时从上到下都装满了急速的水流。

　　“好了！就现在！”鱼精站在水边叫。

　　青芒和黑炽都茫然地看着她。

　　“还看不出来吗？这个缝是中间宽上下窄的啊！”说完，她忽然张嘴吐出两个鱼泡，轻轻一吹，就套在了青芒和黑炽头上。

　　“抓住我！”她一把将两狐都推进水里。

　　慌张迷乱间，青芒感觉有手拉住了自己。他定下神，发现自己仍可以呼吸。透过浑浊的河水，他看清拉住自己的是鱼精的手，她正带着他们迅速随水被冲进缝里，只是，他们现在穿进的不是缝底，而是昨天抬头仰视的高处。

　　鱼精的手变成了鱼鳍，她变成条大鱼。青芒和黑炽一边一个用力抓牢滑溜溜的鳍，头晕目眩地在夹壁间飞行。壁上那些流畅的水纹再次被水猛力冲刷、刻划，急速的水流象钢铁的手，紧紧钳住他们往前拖。

　　青芒觉得象被卷入了一个漩涡，眼前一闪而过的突出怪岩让他惊叫出声。可是没过多久，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地缝钻入黑暗的山腹，只有不断被碰来撞去的身体让他隐约知道，自己在以多快的速度、在多么狭窄的地方穿行。

　　他们忽然间就被大山吐出来了。

　　鱼精把他们拖上岸的时候，青芒和黑炽都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他们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睡吧，我也要休息一会儿……”

　　鱼精的声音遥远地传来，之后青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尽，仍然能看见鱼精的剪影。青芒觉得全身酸疼，不敢去看多少地方破了或者肿了。

　　“醒了？”她丢给青芒一个果子。

　　青芒顿时觉得饥渴难耐，几口就将果子吃完了。这果子肉厚汁多，香气扑鼻，十分好吃。鱼精又给了他两个，吃下去他觉得精神多了。

　　“如果不是热得慌，我还真喜欢番地。”鱼精边说边在黑炽身旁放了几个果子——他还在熟睡。

　　确实很热。河边还有水带来的一丝凉风，离河几步就只有花香草气浓郁的暖热熏风。青芒忍不住将外袍脱下来。

　　“你不用把尾巴藏着了。这儿没人在乎。”

　　“你是说野民吗？”青芒坐下来。吃饱的肚子和温热的空气让他又昏昏欲睡起来。

　　“野民。”鱼精嗤嗤笑“你看见就知道了。顺着这条河往前走，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找到他们——或者他们找到你们。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这儿太热，我受不了。”

　　“你怎么回去？”

　　“等水小点我游回去。睡吧，吃了甜蜜果是这样的，不过明天会好很多……”

　　鱼精的声音又远起来，浓重的倦意袭来，青芒无法抗拒地蜷起身体，沉入一个格外美妙甜蜜的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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